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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 2024-11-04

5.
不知过了多久,我在一座小草屋里醒来。
入眼是青翠的群峰,父亲捧起一捧山泉水,回头对我笑道:“临清,你醒啦?”
断魂离体散是父亲从魔界寻来的禁药,吃了之后神体消散,魂魄会离开身体飘落人间,有堕神之效,千万年来没有人尝过。
毕竟当了神仙的人,谁会想成为一个凡人呢?
不过此药对我来说,却是脱身的良药。
我身体恢复后,父亲带着我回到了他的家。
不是九重天那个冰冷的宫殿,而是有亲人的、真正的家。
父亲虽然离开了人间千年,但对于人间来说也不过是过了十五年。
外祖和伯伯早早听说父亲要回来,等在了城门口。
城门石阶路上的积雪,都是伯伯一手扫去。
一见到我们,伯伯一个三尺男儿就背过了身,声音哽咽:“你还知道回来!”
外祖一把抱住我,清瘦但有力的肩膀让我顿觉心安:“你就是叶生的孩子?”
父亲垂泪跪在地上,“儿子不孝,让父亲挂念了。”
我才知道,九重天上无依无靠的父亲,原来也是家里被人百般疼爱的儿子、弟弟。
我抹了抹眼泪,跪在父亲旁边:“孙子不孝…”
伯伯不耐地扶起我们,“怎得回个家还这么多话,赶紧跟我走,母后还在宫里等着呢!”
听闻父亲走后,外祖母担忧成疾,竟然缠绵于病榻,一病不起。
父亲飞奔到外祖母床前,拉住他的手流下眼泪:“母后,儿子来晚了!”
外祖母在看到父亲的一瞬间,眼里爆发出光芒,“叶生,我是在做梦吗,你真的回来了?”
瞒着外祖母,我和父亲偷偷给他喂下九重天上带下来的灵草。凡人食之,可医百病,还能延年益寿。
好不容易哄得外祖母睡去,我和父亲走在宫阶上,夜色如水。
望着天上的星星,我猜母神和月淮此刻正在寻找我们。
他们很快会得知,父亲跳了云痕河。
他一介凡人之身,云痕河冰冷刺骨,他们一定会觉得父亲葬身其中了。
鲜少有人知道,云痕河是连接九重天和人间的地方,受过刺骨的寒冷,就能到达人间。
而我身体都消散了,会被当成心碎自尽。
“父亲,把母神让给了玄祁,你会后悔吗?”
父亲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她的心若在我这里,旁人抢不走,我也不能让。可她的心不在我这里了,那有有什么后悔的呢?”
我笑了,“我也是这么想的。”
6.
日子平淡安稳地过去,皇帝伯伯昭告天下将军归来,还把我封了安平世子。
父亲少时曾上场杀敌,是有名的将军,救下沦陷在敌军铁骑下的三十二城百姓,受到万民爱戴。
他消失的这些年,民间一直自发寻找,还有传言说他功德圆满,飞升成仙了。
因此,作为将军的儿子,不论是满宫上下,还是长街上的百姓、文武大臣,都对我赞许有加。
再也不是九重天上被戳着脊梁骨嘲笑是那个无用的凡人恬不知耻给战神生下的废物儿子了。
在我的世子册封礼这天,皇帝伯伯大赦天下,在紫宫宴请天下八方,我高居明台,由父亲亲手为我戴上冠冕。
然而,也就是这一天,我见到了以为此生都不会再相见的人。
礼官正在诵读对我的嘉奖,却突然狂风大作,晴天里天空被闪电劈开了一个巨缝,一把长剑直直向我飞来,堪堪停在眼前一寸。
我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
凤鸣长剑,是我母神的法器。
果然下一瞬,一匹天马飞奔而下,踏云而来。
迷雾中,母神和月淮的身影清晰可辨。
众人大骇,跑的跑逃的逃,没过多久就只剩下了我、父亲,和皇帝伯伯。
父亲抿着嘴唇,神色是少见的严肃。
“叶生,我找到你了。”
母神站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欣喜欲狂:“他们都说你死了,你只是一个凡人,抵抗不住云痕河的寒冷。但我不信,你是那么坚韧的人,怎么可能甘心去死。”
她一步步靠近我们,张开了双臂:“临清,你帮我劝劝你的父亲。他一时置气我知道,我已经把玄祁送回了昆仑,我只要留下那个孩子,把他送上战神的位子,我就心满意足了!”
“叶生,”她几乎有些哽咽:“你离开后,我才发觉,我早就习惯了你在我身边。知道你离开的那一刻,我心如刀绞,恨不得陪你去死!”
父亲静静地听着她说完,轻轻弯了弯眉,“柔则,我是突然不能与你生一个血缘高贵,灵力高强的孩子吗?”
“我们相爱之时,你就知道我是凡人。反而是你,隐瞒了你的身份和我成婚。我为了抛下亲人,离开了生活半生的家,我什么也不求,只求你忠贞。”
“你做到了吗?”
母神还想说什么,都被他的话堵了回去,再也说不出来。
她一介仙界战神此刻站在原地,却不知所措的像个孩子。
她又看向我,这个曾经被她疼爱,又因为灵根残缺被她抛弃的孩子。
“临清,母神是爱你的,但…”
我莞尔一笑:“多年的疼爱,临清谢过母神。可我是父亲拉扯大的,况且,母神还有其他的孩子,父亲只有我了。”
“战神,请回吧。九重天才是属于你的地方。”
月淮拉住我的衣摆,落寞道:“临清,你穿人间的衣服原来是这个样子。”
父亲说的话,不单是给母神听的,也是给她听的。
母神和旁人有了孩子,她亦是对旁人动了心,孰优孰劣,在我眼里都是一样的不忠。
皇帝伯伯一把上前推开她,戒备地挡在我的前面,“我不管你是神是妖,这里是人间,就要守人间的道理!”
月淮的手停在了半空,眼神受伤。
“是我错了,我被月兔蒙蔽,忘记了对你的誓言。但是临清,人非圣贤,为何不再给我一个机会呢?”
我虚虚向她行了一个礼,神色平淡:“月淮,我不爱你了。”
纵使她有一千句话,也回答不了我了。
7.
那以后,母神不再来人间。
我知道她也许找了我和父亲很久,踏遍了凡间的山河。
她虽为战神,下了凡间也不过是一个寻常人,私用法力,必会引来天雷。
天上与我交好的怀风仙君告诉我,我和父亲走后第三日,母神才发觉出事了。
她在云痕河边找到了父亲脱下的鞋袜。
“没有人相信你父亲一个凡人能渡过云痕河,都以为他是死了。可你母神不信,她当即红了眼,提着剑直上天庭,要天后帮她找到你父亲。”
天后叹了一口气,无奈道:“人是你带上九重天的,也是你另觅新欢,让人家心灰意冷,现在这般也是何苦呢?”
母神愣住了,她早就忘记了,不是父亲非要高攀她的仙人之姿,是她心悦父亲,许诺和父亲一生一世一双人,把他带到九重天上来的。
“战神去寒冰炼狱自领了天雷的罚,听说出来时浑身是血。”
“至于月淮仙姬,她在桃花树下发现你的尸身时,已经开始消散。那是我第一次见她失控,直接将那月兔扔出了九重天,守着你的尸体过了一天一夜。”
我对此漠不关心,前尘往事早就淡忘,如今我只想做个普普通通的凡人,守着父亲,守着亲人们,安稳度过短暂的一生。
谁知外祖突然重病,不出几日便水米不进,药石无医了。
父亲神色凝重地告诉我:“这不是人间的病。”
我的心猛地一沉,那就只能是来自九重天上,神仙的毒了。
为了外祖,我跋涉万里到了不周山下。
给外祖下毒,无非是想要我和父亲方寸大乱,母神不是会如此行事的人,那便只剩下一位了。
我曾经的爱人,月淮仙姬。
来到不周山下,果然月淮已经斟好了酒,穿着我们初见时的白衣,含笑道:“临清,你终于愿意相见了。”
我木着脸,与她对坐:“月淮仙姬身为神仙,不为凡人解忧,反而对我手无缚鸡之力的外祖下毒,不知走的是哪一条天道?”
月淮顿住,脸上流露出些心碎:“你明知我不过是想见你,你陪我半日,我便给你解药,再自去领罚,好吗?”
我深吸了一口气:“月淮,何必呢?我们姻缘已尽,三生石上的名字我也早就抹去,你和月兔尽可长相厮守,为什么要来寻我呢?”
难道都是非要失去了才能珍惜,才能追悔莫及。
可是世上哪来那么多追悔莫及的机会?
她像是痛极了,“那我们曾经的相爱,对于你来说都是可以轻易抛去的吗?”
我摇头,认真道:“是你轻易抛去了,在你的心游离的那一刻起,你就抛弃了我。百年间,我没有为你守身如玉吗,我没有遇见过别的上神示好吗,可我从来没有像你这般,背弃我们的感情。”
月淮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一般,惊痛万分地想要扑进我的怀里。
“都是我错了,我们从头来过,好吗?”
“月淮,”我避开她的手,对上她的眼睛:“我不爱你了。”
最终我拿回了解药,孤身离开了不周山。
这是月淮的家,她本是天生地长的灵石,在不周山上启了灵智,与我在此地成婚。
又在这里遇见了月兔,以为是人生的第二个欢喜相逢。
现在我们在这里说尽了最后一句话,也算得上是有始有终。
回眸最后一眼,她的眼里燃起希望,瘫软的身体好像又有了力量:“临清…”
我俯身一礼,“往后,不必再相见了。”
我与月淮,母神与父亲,都就此别过了。
白雪消融,桃花初绽,我也要回我的家了。
番外-月淮
和月兔大婚的那一晚,灯火摇晃。
月兔俊朗的脸在喜服的掩映下更显英气,他靠近我低头在我耳边轻语:“月淮仙姬,你欢喜吗?”
方才在大殿上,面对天后,他也问过我这句话。
我自然是欢喜的,但是想到临清受伤的神情,我就说不出话来了。
恍恍惚惚地,我又想起了临清。
我与他的成亲那一日,也是这样的红烛喜帐。
临清和月兔不同,他性子刚烈,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便是:“我既娶了你,必定一生一世只你一人。”
这样的话在九重天上实在新鲜,也就只有他那位父亲能说出来。
但我那时实在喜欢他。他是我灵智初开时爱上的第一个人,是我千年梦里的那一个人,我相信我们有命定的缘分。
月兔见我沉默,问道:“月淮仙姬,你怎么了?”
在看到他的脸,我心里的柔情却一瞬间荡然无存。
不周山下的不期而遇,救命之恩的以身相许,好像都不重要了。
鬼使神差地,我问了他一句:“不周山下相遇,当真是偶然吗?”
谁知月兔变了脸色,瑟瑟发抖地跪在我的脚边:“求月淮仙姬垂怜,我不是故意欺瞒月淮仙姬的,实在是不周山上的日子太苦了。”
“听闻您慈悲为怀,我便想,若是能跟您回到九重天,我就不用再担惊受怕,朝不保夕了。”
他的脸渐渐模糊,我也索然无味了。
“月兔,”我叹息着扶起他,“是我错了心,耽误了你。”
他震惊地抬起头:“为何,月淮仙姬不是也心悦于我吗?”
我摇头,“这不是心悦,只是我错了,把新鲜当成了一种爱恋。”
我与临清百年来的细水长流,我们一同品茶茗诗,走遍四海八荒。
他会在我病重时寸步不离,熬红自己的双眼,会为我求药远下东海,去和巨兽拼搏。
有时候,我们化作人间一对寻常的夫妻,走在人潮里。
临清会突然说:“月淮,我好爱你。”
原来爱,只是这一个个小小的瞬间,想要和身边的人,度过每一个白天黑夜。
我突然明白了,急促地脱下喜服,换上平日里的衣服,对着月兔说:“你走吧,或者留在天上当个仙使,你想要什么去处、我替你安排,但你不能留在临清宫了。”
“此宫名为临清,就是为他而设,容不下旁人了。”
月兔泪流满面,徒劳地抓住我的衣摆:“我只愿服侍月淮仙姬…”
“可我不愿,”我正色道:“临清的心,就是我的心意。”
我飞奔向他的房间,心里雀跃又紧张。
临清此时一定很难过,都怪我犯了错,让他伤心了。
但是临清那么爱我,又最是心善,他会原谅我的。我们一同给月兔寻个好去处,便还像从前那样。
举案齐眉,琴瑟和鸣。
我带着满腔的道歉的话,停在桃花树下。
却一眼看见他微笑着消散的身体。
灵兽焦急万分,扑到我的身上呜呜哭泣。
我白了脸色,居然昏了过去。
醒来后,他们都说,临清死了。
说他和他父亲的妻同一天大婚,他父亲心碎之下跳了云痕河,他也自尽而亡。
可我不信,战神也不相信。
我跪下天后面前,战神则提剑杀了上来。
“都是你害了我的儿子!”
她一夕之间失去夫君儿子,我能理解她的心情。
但我笑了,“您的夫君不也是被您逼死的吗?”
她眼里的愤怒化成了无奈,堂堂战神,在天后面前流下泪水。
天后只问了我们一句:“何必呢?”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我们走遍了四海八荒,终于找到了他们。
可是经年再见,临清的眼里只有防备和陌生。
“月淮仙姬,我不爱你了。”
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我的心像是被千刀万剐。
他让我不要再来,可我忍不住,终于犯了最大的错。
我一意孤行,给他人间的外祖下了毒,只求再见一面。
我们真的再见了,却再也不能见了。
临清的身影渐渐远去,那样轻盈,好像比在九重天上开心百倍。
我想起他住进临清宫的那一天,笑着对我说:“你若心悦他人,这座宫殿也留不住我。”
一语成谶,他回头望了一眼,没有看见我衣袖下流血的手。
给凡人下毒,触犯禁制,我已经要死了。
最后痴迷地看了他一眼,我又陷入了从前的梦里。
“我叫临清,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