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瞿芸在纳斯达克敲锤那天，我因肾衰竭被医生宣布了死期。
访谈节目上，主持人让瞿芸分享一件自己记忆深刻的往事，她却打起了寻人广告。
瞿芸自述，五年前她被人绑架之后，亲密的人不告而别，却有人为她捐赠了一只眼角膜。
“如果那个人愿意出现，我可以用自己一半的股份作为报答。”
随着瞿芸话音落下，我几乎和她同时闭上了右眼。
不告而别是我，捐赠眼角膜也是我。
我瞒着瞿芸，是因为绑架她的人给我注射了某种特殊药物。
身体和药物产生排异，我得了肾衰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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净化后的血液最后一次从透析器返回体内，我身上已经被汗水浸湿。
林医生从我身上摘下各种仪器，最后取出被我咬在口中的毛巾，劝道：“疼的话下次可以叫出来，有时候释放出来会好受一些。”
我无力回答，只能有些虚弱地摇了摇头。
住院观察三天，林医生才允许我办理出院手续。
离开前，他严肃地再三叮嘱我道：“接下来你不能再那么累了，这样下去，你的身体坚持不到肾源出现那天的。”
“多谢医生，我会注意的。”
我拿着检查单和药离开医院，在路过一家商场的时候，被铺满整个广场的鲜花吸引了注意力。
五年之前，我看过瞿芸写下的一个愿望，她希望被求婚的地方就是在一片花海之中。
回忆与现实混淆，恍惚中我似乎听到了熟悉的音色。
“哇，好浪漫啊！”
“我要拍照和男朋友分享。”
“喂，姐妹你知道吗……”
周围有人小声发出惊呼，我顺着感觉望去，五年未见的身影就这样跳进了眼中。
一片花海之中，瞿芸身着白色礼服，向她的小男友单膝跪地。
“阿成，五年来风风雨雨你都陪在我身边。我想问你，你愿意和我结婚吗？”
初夏的阳光落下，我感觉要被围绕在两人身周的金光刺伤，眼眶开始发胀，忙低下头想要离开此处。
然而身后却出现了高跟鞋急促踩踏地面的声音。
一抹白影拦在我的身前，瞿芸眸色冷漠，微勾的红唇中是说不出的讥讽。
“五年前不辞而别，现在却想装作不认识吗？”
似乎被突然转折的剧情惊讶到，人群中有细碎的讨论声响起，我现在已经不太习惯被人围观，只觉得浑身刺痒。
简单的沉默后，我扬起笑脸，装出惊喜的模样：“哪儿能啊，这刚才不是没看到您嘛！”
“听说您的公司上市成功了，该叫您瞿总了是吧？”
“瞿总，恭喜恭喜，以后还请多多提携！”
许是没见过我这般小人之相，瞿芸愣了一下，随即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如霜俏脸瞬间挂满嘲弄。
“我说你怎么突然会出现，原来是知道了这事。”
“怎么，后悔当初离开我了？”
不后悔，只是每一天都舍不得。
五年前，瞿芸被她已逝父母的仇家报复，不是门前被泼油漆就是收到装着奇怪东西的快递，最危险的一次是发现了一片竹叶青。
恋爱三年，我看着她一天比一天憔悴心疼不已。
我想将那个人找出来，在调查的时候却发现了一件让我无比心惊的事情。
时间紧迫，为了瞿芸的安全，我只能铤而走险。
“姐姐，你怎么突然走那么快？”
之前被瞿芸求婚的男人打断了我的回忆，看看我又看向瞿芸，“难道他就是之前姐姐你提到的那个人？”
从瞿芸目光中得到肯定后，他一脸愤愤之色：“你当初害怕危险抛下姐姐不管，现在突然出现做什么？”
“你难道还想再骗姐姐一次不成？”
“我告诉你，现在姐姐有我就够了。”
2.
离开后，我一直在默默关注着瞿芸。
眼前这个一脸愤懑之色的男人，是瞿芸的未婚夫柯成。
我想，从刚才看到的那一幕来说，或许这个未婚夫很快就要转正了。
察觉到这个事实，我感觉胸口闷得难受。
可看到柯成这么护着瞿芸，我心中又有一些说不出来的释然。
思绪流转间，我突然发现柯成的眼神有些不太对劲，同时他的手马上就要碰到我的帽檐。
透析对身体伤害很大，这些年下来，除了各种并发症，我的头发也早已掉光。
此刻柯成的手指只要轻轻一挑，现在我丑陋的模样就会出现在围观人群眼中。
也会暴露在瞿芸眼中。
抬手，阻拦。
来不及细细思考，我的本能先于思维做出了反应。
紧接着，柯成就像是被人用力推了一下，若非被他护在身后的瞿芸辅扶住，踉跄之下可能就要摔倒在地。
我有些茫然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反应过来后差点气笑了。
我居然被人诬陷了？
视线落在柯成身上，只是这招数太粗糙了些。
有心机，但不多。
不过在偏爱自己的人那里，倒是够用了。
“顾霆，你过分了！”
我刚要将胳膊收回，就被愤怒的瞿芸一把抓住了小臂的位置。
此刻瞿芸沉着脸，眸含愠怒，似是在为她的未婚夫不忿，又好像是对我现今这般模样的失望。
“我没……”
我刚张开口，小臂被抓住的位置却传来剧痛，忍不住闷哼出声。
瞿芸下意识松手，紧接着眸中的情绪就被冷意取代。
“你以为装出这副模样，我就会心疼吗？”
“顾霆，现在不是五年前了，你在我面前装可怜没用。”
我咬着唇，尽量控制住声音里的颤抖：“嗬……呵……瞿总人美心善，我这不是想博点同情吗？”
“哼，不是什么人都值得姐姐同情。”
柯成将瞿芸再次挡在身后，语气讥讽：“尤其是你，根本不配！”
紧接着他举起拳头威胁我道：“刚才是我大意了，你如果敢纠缠姐姐不放，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我稍稍后撤一步，故意刺激他道：“是不是纠缠，那得瞿总说了算。”
“你……”
闻言，柯成想要冲上来却被瞿芸拉住。
“我和阿成马上就要结婚了，他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
瞿芸厌恶地看了我一眼，接着温柔地挽住柯成的胳膊：“晚上我订了烛光晚餐，还给你准备了惊喜，你一定会喜欢的。”
“别为了不相干的人生气了，我们走吧！”
柯成暗暗给了我一个挑衅的眼神，只是我已经没有精力去在意了。
等到两人走远，我颤抖着拉住了路过的人。
刚才瞿芸捏到了埋在我胳膊里的透析瘘，虽然她很快就松了手，但痛苦却没有消失，根据我的经验，有很大的可能已经堵塞了。
为了不让瞿芸看出来，我刚才一直在咬牙坚持着。
一连被拒绝了几次，终于有一个好心的路人愿意停下，并将我送到了医院。
3.
“这次算你运气好，如果你被送来得再晚一些，估计就要进行手术疏通了，甚至有可能需要重新造瘘才行。”
“再休息一会儿，你就可以出院了。”
“透析瘘堵塞有可能造成生命危险，记得回去后一定要更加注意。”
林医生叮嘱过后，我今天第二次离开医院。
许是见到瞿芸的缘故，今天的回忆特别多。
沿着熟悉的道路朝住的地方走去，我的思绪一次次被拉回五年之前。
五年前，我在调查的过程中发现，那个人对瞿芸的报复，似乎不只是日常的骚扰，而且计划已经开始。
我加快了调查速度，但还是慢了一步。
等我赶到，瞿芸已经被人绑走。
我知道对方不是为了钱，为了瞿芸的安全只能铤而走险追了上去。
一步慢步步慢，在我将瞿芸救下之前，她已经受到了伤害。虽然救治及时，但还是留下了后遗症。
她的眼睛看不见了。
当时正是瞿芸创业的关键时期，双眼失明会对刚有起色的事业造成毁灭性的打击。
那是她从小到大的梦想。
我永远记得她谈起自己梦想时那浑身发光的样子，那个时候的她是最美的。
恋爱三年，我爱她入骨，不愿意她承受这种打击，也不能接受她以后只能生活在暗无天日的世界里。
如果可以，我愿意将自己的眼角膜捐赠给她。
意外在这时候来临。
配型的时候我突然晕了过去。
醒来后，医生告诉我一好一坏两个消息。
好消息是配型成功了，我的眼角膜可以捐赠给瞿芸。
坏消息是我体内被人似乎注射过某种特殊药物，身体和药物产生排异，得了肾衰竭。
我才想起在救瞿芸的时候，绑架她的人在逃走之前，似乎趁乱将什么东西注射到了我的体内。
回来后我的身体也一直有些不舒服，只是当时我的全部精力都在瞿芸身上，把这些细节给忽略了过去，
回到租住的房子里，我摘下帽子，被帽檐遮挡的双眼出现在镜子里。
相比起灵活的左眼，黯淡无光的右眼显得无比空洞和死板。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我抬手抚上右眼。
当时知道自己得了肾衰竭后，我的第一反应是庆幸。
我知道，如果我当时没有去救瞿芸或者再晚一些，那些特殊药物就会注射到瞿芸体内。
我并没有后悔，只是在得知自己时日无多后，心中到底产生了贪念。
我修改了捐赠协议。
我做了右眼的眼角膜捐赠手术。
剩下的左眼眼角膜，会在我去世之后再捐赠给瞿芸。
在临终之前，我想亲眼看着瞿芸站到她梦想的高台上。
同时将捐赠信息改成了匿名。
我爱瞿芸入骨，也知道瞿芸爱我入骨。
如果知道我得了肾衰竭，她哪怕散尽全部财产也会给我治疗。
我查过数据，全球所有肾衰竭患者中，能等到合适肾源的概率太低了，大多数人都只能通过不断的透析来维持生命。
这是一个无底洞，我不能将瞿芸一起拖下深渊。
于是我谎称要出差，手术后从她的世界彻底消失。
现在，瞿芸的公司已经上市。
在网上看到瞿芸在纳斯达克敲锤的镜头后，我最后的愿望已经完成。
被我贪恋留下的左眼眼角膜，也该到她的新主人那里去了。
4.
肾衰竭会引发很多并发症。
除了定期做透析外，我随时也会因为某一个并发症发作而被送到医院。
为了亲眼看到瞿芸公司上市，我坚持治疗了五年，也将自己困在这个离医院不远的出租房里五年。
房东人很好，在知道我的情况后不仅主动降租，而且五年来从没有涨过。
我不想给他的房子留下晦气。
而且现在心愿已了，剩下的时间我更想出去走走。
给房东发了退租信息，我按照旅行攻略，在网上预订了一家酒店。
在前台登记完信息，我正准备上楼的时候，遇上了刚从电梯里出来的瞿芸。
白净的俏脸未施粉黛，头上扎着简简单单的马尾，身上是一件碎花连衣裙，第一眼我仿佛看到还在了大学时期的瞿芸。
只是视线落在旁边的柯成身上后，我回到了现实。
五年了。
时间让瞿芸变得更加成熟，而有资格站在她身旁的人也不是我了。
每次认识到这一点，丝丝缕缕的痛苦就在我心中蔓延开来。
瞿芸此刻不知道在手机上忙着什么，并没有注意到我。
我敛眸避让，想要无声错过，但被柯成认出了身份。
当时我戴了假发，换了帽子，脸上还有口罩和墨镜，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认定了眼前之人就是我。
就好像前几日的偶遇一样。
柯成将瞿芸护在身后，防备着我靠近：“你怎么在这里？是不是跟踪我和姐姐来的？”
“我说过了，你要敢纠缠着姐姐，我不会对你客气的。”
瞿芸听到动静抬头，正好看到柯成对我剑拔弩张的样子。
上次瞿芸能从一个背影中认出我来，现在我也不指望身上的装备能隐藏住自己的身份。
我摘下口罩，嘴角扬起高高的弧度：“瞿总，好巧啊，在这里又遇到了。”
“不巧，我并不想看到你。”
“顾霆，你这样纠缠不休有意思吗？”
从瞿芸沉下的脸色来看，显然她和柯成是一样的想法，觉得我是跟踪他们而来。
好像被拆穿了谎言一样，我捂着胸口，微微低头嗫嚅道：“我没有纠缠，只是来完成当初的约定。”
“阿芸，我们当初说过要一起旅行的。”
瞿芸和我确定恋爱关系不久就开始准备创业，后来大部分精力和时间都花在了工作上。
在差点被竹叶青咬了的那个晚上，劫后余生的瞿芸突然意识到，她和我之间，几乎没有属于恋爱期间的美好回忆。
当天晚上她在我怀里约定道，如果能从父母仇家的报复中活下来，就暂时放下一切和我出去旅行，去创造属于我们的美好回忆。
这样就算再有意外发生，也不会留下遗憾。
只是后面这个遗憾终究还是留下了。
那是我的遗憾，也是曾经爱我入骨的瞿芸的遗憾。
啪！
我的话音刚刚落下，就被瞿芸一巴掌拍在了脸上。
“别叫我阿芸，你有什么资格说这句话？”
瞿芸愤怒之下没有留力，但比起脸上的疼痛，此刻我心中更是千疮百孔。
瞿芸说我没有资格是对的。
那个约定，某种意义上是她的“遗愿”。
所以我不敢去看她的眼睛。
我怕看到瞿芸眼里的失望后，就再也伪装不下去了。
5.
“对不起，刚才是我过激了。”
许久的沉默过后，还是瞿芸先开了口。
我的心跳停了一瞬。
“五年前我双目失明，只能成为你的拖累，所以你不辞而别，我不怪你。”
“只是我们之间既然已经结束了，那不管是约定也好，遗憾也罢，也该都一起过去了。我不想去回忆，你也不要再提。”
“现在我有新的生活，也有新的爱人。”
“我不管你重新出现是为了什么，但我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不希望被人破坏。”
没有失望，也没有愤怒。
瞿芸的声音很平淡，平淡到仿佛在和一个陌生人说话。
我近乎仓皇而逃。
酒店客房里，我站在镜子前摘下墨镜，左眼中倒映出自己苍白的脸色。
洗手池的水龙头被开到最大，哗哗的流水声中，我终于控制不住压抑了许久的痛苦，放声大哭。
好不容易止住情绪后，我买了当天离开的车票。
收拾好行李准备下楼的时候，又在电梯间撞上了刚回来的瞿芸和柯成。
这一次，瞿芸没有给我一个多余的眼神，甚至在柯成想要再次挑衅的时候阻止了他。
时隔五年，当初不辞而别的目的终于达到。
我亲手磨灭了自己在她心中的最后一丝情谊。
心中的痛苦又开始蔓延，我故作镇静地走进电梯，然后逃一样地上了出租车。
出租车司机和我搭了几次话都没有成功，索性打开了车载电台，时下最火的相声演员的声音刚在车中响起，就被一段临时插入的新闻打断。
新闻播报，就在刚刚，我刚离开的那家酒店突然发生火灾，不少人被困在了里面，消防车正在往酒店赶去，记者提醒附近的车辆及时避让，保证救援道路通畅。
司机咂舌的声音响起：“小哥，你运气真好。要是再晚离开一会儿，你也要被困火场里喽！”
话音刚落，他就听到了我凄厉的喊声。
“回去！”
瞿芸还在里面！
看我情绪不对，司机也不敢耽搁，反向盘一打就朝着来路返回。
随着一声急促的刹车，出租车停在黄线之外。
“不用找了。”
我扔下口袋里所有的现金，推开车门冲了出去。
消防队已经展开了救援，但我在被救出来的人中找了半天，都没有看到瞿芸的身影。
看着还在冒黑烟的酒店，我的一颗心掉进谷底。
难道瞿芸还被困在里面？
意识到这一点，我拔腿就朝着酒店里面跑去。
火灾来得突然，酒店里被困的人太多，消防队员忙着救火的同时还要兼顾救人，等有人反应过来要阻拦的时候，我已经进了酒店。
电梯早已停止运行，我只能从楼道里往上爬。
肾衰竭后，我的体力就直线下降。
这一刻，我无比庆幸离开的时候碰上瞿芸回来，不用再一层层去确认她的楼层。
但就算这样，等爬到瞿芸房间所在的楼层后，我已经喘起了粗气。
偏偏空气中的氧含量已经不足，又有燃烧后的灰烬漂浮，每一次大口呼吸，都会让呼吸道和肺部更加灼烧难耐。
我知道自己坚持不了多久，不敢耽误时间。
幸运的是，我很快就找到了瞿芸。
她正在摸着墙壁朝远离楼梯的方向走。
我心中隐隐升起不妙的感觉。
